董发亮 | 父亲的砖厂(首发原创散文)
父亲的砖厂(原创散文)
● 董发亮
-次次梦回孟塬父亲的砖厂,岁月里的日头,赶着自己脚丫踩出的泥巴,黏着父亲汗滴里的笑脸。笑容里的自然,陶醉了砖厂一列列迎风而立的土坯泥砖,灿烂了一个端着砖斗子、一来一去给父亲跑砖的少年。
年复一年,星星眨眼,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,依然那么清晰那么亲切,挥之不去,就连父亲手里的旱烟锅,也飘着泥瓦砖的芳香,滋润着自己的心房。
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,告别14岁生日的第二天,就随父亲出门谋生学手艺。记得父亲带我走的那天清晨,天刚破晓,屋后老榆树上几只叫喳喳的喜鹊唤醒了我,睁开双眼,我隐约听到灶房传来母亲的哽咽声和父亲磁性的话语,忙穿衣,待走到灶房,眼前的景象却意外地静谧安然,只有老灶台炉膛里的火苗,赶着锅盖间冒出一缕缕白色水蒸气,把苞谷玉米的清香飘满了灶屋。然而,那刻迷惘的我,还是发现了母亲脸上的无奈,看到了眼角涌出的泪泉。直到今天,半个世纪过去了,脑海里还时常映现当年的情景,心灵深处永远定格那刻难以忘怀的瞬间。
那年月,头遭离开老家、离开母亲出门去他乡,还真有点难。家里穷,买不起班车票,出门谋生全靠两条腿。第一天沿着312国道,翻过古城岭,过了商州城,还没走到秦岭顶上牧护关,我的脚已起了泡,父亲只好陪我在距州城15公里的陕西名镇板桥歇息。房东是板桥小学一位民办教师,那晚,一轮皎洁的月亮像圆盘一样挂在天上,老街一片寂静,只有街南丹江河哗哗流水声,让古镇衔着月光穿越在历史的岁年,有了几分灵动、多了几分神秘,看着我疼痛的窘样子,房东张老师绘声绘色给我吟诵唐代温庭筠的《商山早行》,那刻,不知为何,温庭筠的“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让我忘却了疼痛,也为我后来弃工从文留下了注脚。至今回想,出门学艺还没走到父亲的砖厂,诗文已成了生命里求索的方向。
待徒步到西安火车站,头顶上已走过了四个日头。好在那时“闹革命”,没钱买火车票的人都爬火车皮,就这么,跟着父亲爬上拉煤的货车,糊里糊涂到了孟塬火车站,又穿来穿去半天,来到一处,被大片庄稼地包围着的一孔砖瓦窑二间土瓦房前。
父亲一声:“娃子,到了。”自己顿时感觉有点失望。这就是父亲的砖厂?这就是家里人让我学艺谋生的地方。好在那天,天气晴朗,四野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苗儿,在塬上劲风中摇曳着动情的掌声迎接我和父亲;好在那天,砖窑上空飘过的云彩,映着砖厂周围一片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,风儿吹动阵阵清香泌人心脾。特别是父亲,满面春风,笑靥里的那个爽,满是窑场泥土的馨香。我还从来没有发现父亲这么高兴这么兴奋过,我压根也没想到父亲对砖窑的情感是如此的深沉。那一刻,我被父亲完完全全感染了,父亲的砖厂就是我谋生的梦想。
其实,父亲是没有砖厂的,父亲的砖厂就是华山脚下孟塬土坡上一个叫冯家村的砖瓦窑。那晚,自己躺在土炕上,不知咋的,直直难于入眠,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屋梁上檩条,从东数到西,从西数到东,满脑子胡思乱想,这就是谋生的砖厂,这就是学艺养家的地方,一孔砖窑两间土瓦房和房子里一张土炕三个储水大陶缸。我想若母亲知道这一切,不知道要为她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儿子伤心多少天。
古罗马著名哲人西赛罗说:“一切美好的景物在湖水的心里都是颠倒着的。”
人就这么怪,没有人跟钱过不去,一想到跟父亲学制砖能为家里挣钱,这砖窑是咋看咋美,土瓦房比老家的土瓦房还棒,就连三个大陶缸也咋看咋顺眼。就这样,一个当师博的父亲和徒弟儿子,把土塬上一孔砖窑、二间土瓦房当成了家。就这样,父亲的砖厂成了我的砖厂,冯家砖窑厂成了我的新家,父亲成了管我的师博、给我做饭的男妈妈。后来,村上一位和父亲一样会做砖的冯伯伯带着他的儿子仁义来了,砖厂一下子有了两个师博父亲两个徒弟儿子,场子上也热火了起来。再后来,冯伯和仁义也搬住进了土瓦房,父亲和我有了伴,晚上的土炕也热火了起来。要知道,那年头还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也看不上报纸,在荒土塬上有一位同龄伙伴,对我来说,那可是天大的喜事。天蒙蒙亮,我俩一块起床,一块为师傅跑砖斗子,一块用架子车拉着塑料桶,从五里外的司家拉回做饭用的水,储放在三个大水缸中。到了晚上,还能爬上窑顶望着北斗数星星。没过多久,砖厂成了我生命里的一切,特别是学习父亲手工制砖的绝活,日子虽苦虽累,但干的很爽很快乐。
不知咋的,我特别怀念砖厂的岁月,忘不了父亲手把手教我的制砖手艺。首先是选土挖土和泥,挖出来的土要打碎,拣去里面的石头瓦片树根等杂物,用铁锨堆成土堆,土堆上用锄刨个坑注水,等水渗透后,父亲和我赤着脚在土堆上踩踏,边踩踏边用铁锨翻来翻去反复踏,踩得泥巴粘稠有了韧性,就可以制作砖坯。砖坯平台是一块用厚木板做的木案板平台,模具是一个长方形的砖斗子,可装两块砖泥,父亲每次都把泥巴高高的举起,用力甩进砖模里,用力压平泥坯四角后,把多余的用刮板刮掉。刮平后,我就端起砖斗子走到早已平整好并撒了草木灰的场地上,把砖斗子往下一扣,二块方方正正砖坯就成了。等砖坯晒干,摆列上架,剩下就是装窑烧制了。窑一点火,父亲的旱烟锅就常叨在嘴上了,红红的窑洞口就有了自己红扑扑的脸蛋了,累了坐在父亲身边,看着红旺旺的窑口,盯着呼呼声中的火苗,想着砖的成色,盼着砖头快出炉,出炉后就可以跟村上点数收工钱了。那段时光,虽然一门心思只想着多做砖坯多挣工钱,但父亲对制砖手艺粗活细做、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,在不知不觉中润进自己的心田,成就了自己从一个农民的儿子走到今天。至今回想,砖厂那段岁月,从没怨过我骂过我的父亲,虽然没上过学没文化,但他教会了我做砖要敬畏泥土、做人要烧制成色,只有敬畏泥土,就能烧制出成色好的砖。虽然父亲后来给母亲念道,他不应该带我去砖厂受罪,让小小的娃双手留下那么多的茧,但砖厂那段岁月,我学会了父亲“双掌扣斗”绝门手艺,享受了父亲零距离的哺育,在父亲工匠精神的传承中成就了后来的我。
英国诗人作家奥斯卡王·尔德说:“一个人真正的生活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生活。”砖厂的日子,虽然早起晚睡,干的泥巴活每天很累,虽然雨天房子漏水,晚上数着叮咚声入睡,但不几天,就有一排排齐整整的土坯列队让你检阅,那眼里的美、心里的乐呵,就像绿油油的树叶下缀满了红彤彤的草莓果。
记很那天领到第一窑工钱,我和父亲到县城邮电局给家里汇钱,兴奋的我还在邮电局给母亲写了封信,那封信呀,我用尽在课本上学到的最好的语句,描绘父亲的砖厂,赞美砖厂的一切,并骄傲地告诉母亲,一睁眼就能看到华山,一端砖斗子就能给家里挣钱。三个月后,不放心的母亲让操心我的大姐和姐夫来到砖厂,大姐告诉我,母亲收到我的信后,高兴地让他读了两遍,还让外甥女建亚给她读,说母亲越听越高兴。听到这,我心一阵酸楚。我悄悄告诉大姐和姐夫,回去不要告诉母亲,砖厂是一处四野无人烟、吃的水要去五里地拉、晚上还能听到狼嗥的村上砖瓦窑。看到这儿情况,大姐央求父亲让我和她一块回家,父亲也心疼小儿子让我回家。但我知道,全家人就靠姐的那点薪水维持生活,我告诉大姐,我要跟着父亲学门手艺为家里挣点钱减轻家里负担。大姐是含着泪从砖厂走的,走的那天,大姐提议我们一块去了华阴县城,在照像馆照了四人合影照带回老家给母亲看。还真没想到,世事沧桑,而今这张合影照成了父亲大姐姐夫与我一生的珍念。
后来,父亲从大姐嘴里知道我写信的事,告诉了砖厂冯伯,我写信赞美砖厂的事一下子在孟塬、在冯家相邻几个村里传了个遍,父亲脸上有了光彩,我在窑厂也有了名气。那时自己虽然只有14岁,在大人们眼里人文静,长的也白净,不像本地娃娃因水土长的黑壮,每当砖瓦出窑,村上男女老少都来挣出窑工分,人群里的自己就显露得招人眼光,特别是冯家村里几个同龄女孩子,那年月农村人虽然很封建,但我还收到一位叫冯莉莉女生写给我的信。父亲讲,砖厂附近司家马家赵家几个村都有人在他跟前提亲,还有一家缠着父亲让我当上门女婿,不知咋的,父亲都一一谢绝了。听景村四叔说,父亲不想把小儿子的一生放在连吃水都艰难的旱土塬上。
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须蹉跎嘘土塬。后来一场大雨,把土窑给淹垮了,土瓦房也漏的不能住人了,村上人割资本主义尾巴闹革命砖厂不办了。但那块土塬,已生长了我纯真的年华,生长了我和父亲的情感,一旦失去土窑土房,就失去了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岁月。离开砖厂那天,我哭的泪人似的,惹得当时送我和父亲的村里人,都跟着掉了泪。那一刻,成了我一生难于忘却的觞痛。
岁月,一场不期而遇的深情。近半个世纪过去了,而今,我已年届古稀,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,只要想起父亲,就想到父亲的砖厂,只要想起那方土塬,就能在梦中见到父亲的笑颜,有时梦中醒来,感觉父亲就在身旁。并时常在想,砖厂里的日头是父亲的还是我的,日头下挥汗的影子是父亲的,还是他的小儿子徒弟的。不知道父亲制砖的手艺从哪儿学的,只知道父亲和的泥有筋道、做的砖厚薄均匀四楞见线有力道。只知道,烈日下的父亲从没训斥过我,总是疼爱地让我去阴凉处歇歇脚。只知道,父亲说的“做砖如做人,一定要精诚,不能忽悠手艺忽悠盖房的人”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。
是呀!那不是父亲的砖厂,是我的一所人生学堂,没文化的父亲,用他的制砖的执着伴着岁月里的儿子一步一步成长。儿子在成长,父亲却走了,病危那刻,父亲就在我的怀中,深情地对着床前的母亲和大夫,用微弱的语调告诉身边人,他放不下还没有成家的我。那刻,我不敢哭泣,但我在父亲的泪光里,看到了华阴土塬砖厂上,一排一排我和父亲做的砖,悄然无声,阵容庄重,齐列列为远去的父亲送行。
只要脊梁不弯,就没有扛不起的山。父亲的砖厂,就是我心中一座山,它让我今生脊梁不弯。
2021.4.8.于龙驹寨
(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、《大西部》杂志总编)
董发亮,中国作协会员,中国摄协会员,出版个人散文、诗歌、摄影集10多部。现任商洛市文化产业协会会长,《大西部》杂志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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